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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諞情緒高漲，連忙跑到客廳，給女人沖了杯奶粉，給自己泡了

杯茶，也不問女人，在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里說出一番話來。然后女

人靜靜的下樓忙活。

但是，在后來的好幾天里，女人在心里一遍遍想老諞的話，老諞

也在反復(fù)思量著女人的言語。

5

死跛子你個狗日的!自老諞出事情后，五妹對吳云就沒有了好言語。

吳云被罵得心慌慌的，也真像做了錯事一樣。來了也不在一樓耽

擱，直接上二樓搓麻。偶爾到三樓和老諞打個招呼。飯也不在店里吃

了，各人跑出去解決。他曾私下問死魚，這女人怎么會怪怪的，怎么

像主人一樣了。還笑著說是不是老諞把她給辦了。

死魚就翻了白眼說你以為個個像你。不輕不重又說了句，你那死

婆娘也是，平白無故來人家店里扯什么家務(wù)!

吳云拍拍腦袋，到這時候也終于明白五妹惡聲惡氣的緣故。還好，

老諞被打橫里豎里扯不到自己頭上，要不那女人怕要拿了菜刀朝自己

砍了幾刀出氣呢。這么想著把自己也嚇了一跳。昨天警察找的時候，

自己一口咬定說是去年在店里鬧過事那幾個湖南人干的。但警察說那

幾人幾個月前就回老家去了，多大的仇，能幾千公里的跑了來打人?

什么人干的呢?左右里想也沒個頭緒。不覺也在心里惱起了自己的

婆娘。

昨夜里下了一場透雨，不料想天一放亮卻踏實的晴朗。背街村子

里，一棵老樹上，幾只鳥唧唧喳喳叫得脆響，渲染出人間朝氣，烘托

出好的氣氛環(huán)境，令人心境平和。五妹也早早地就醒了，但是，女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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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是起來拉開窗簾，也開了窗子，在清新的空氣中，又赤了身子半靠

在床上想心事。女人的心事自然和老諞有關(guān)。

她在想老諞那天酒醉醒后給她說的話。

老諞曾在一所山區(qū)學(xué)校教書。校長是當(dāng)?shù)厝?，一家子都在學(xué)校，

婆娘開小賣部，兩個兒子在食堂煮飯，這還不算，又特別貪財。在星

期六，附近老師多數(shù)都回去了，基本就老諞和校長一家在學(xué)校里，那

時還沒有普及初中，就經(jīng)常有一些子女沒有考起的或者即將要被校長

開除的家長，抱了雞，背了火腿，一趟趟往校長家里跑。老諞看不慣，

就和老師們說了，一些老教師膽小或者懷有其他目的，就給校長學(xué)說。

校長就說了，想不到城里市面上長大的人，也會這樣二氣，嘴諞得很。

來來去去的老諞的大號就叫開了。有的家長不了解情況，偶爾還把他

也叫成了諞老師。

老諞結(jié)過婚，但還不到三年，妻子出了車禍，無兒無女的就走了。

妻子在另外的一所學(xué)校教書，寫了調(diào)動申請但學(xué)?？偸峭现簧w章，

和那校長打過幾次交道，吵過架請吃過也送過東西，老諞發(fā)覺這人和

自己學(xué)校校長一路貨色。終于等到可以遞交申請的那天了，老諞頭一

天就跑到城里等妻子。人逢喜事精神爽，老諞還用自己的生日數(shù)字買

了注體育彩票。不想還中了一等獎，正在高興，卻噩耗傳來，福禍在

分分鐘之間逆轉(zhuǎn)：妻子沒有擠上班車，乘了同事的摩托車，不想這人

頭天熬夜，許是路上瞌睡，稀里糊涂的就把車騎到了山箐里，妻子當(dāng)

場就不行了，幾天后，駕車的也在醫(yī)院不治而亡。冷心淡腸的老諞又

干了兩年，調(diào)動不能如愿就干脆辭掉了公職。

老諞母親和干表妹的母親是姐妹，但由于老諞母親是家里收養(yǎng)的，

所以到姐妹倆結(jié)婚后，兩家子女間的稱呼在表哥表妹前就多了個干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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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家人隔了不到三里路，一直走得很近，子女也差不多在一起長大。

老諞和干表妹可以說青梅竹馬兩情相悅，起初兩家的父母也有這樣的

意思。但是事情都暗藏變數(shù)。老諞考上師范學(xué)院后，父母的意見發(fā)生

了變化，在言語中也就時不時地透露，話說得輕但事主想得深。性格

剛強(qiáng)的干表妹父母就把女兒嫁到了金莊，一個十八九歲的農(nóng)村姑娘，

在那些年頭里，婚姻大事上盡管有多少不愿意，但由不了自己。干表

妹嫁到的人家，搞了幾年建筑，也倒富裕。但這個叫做金銘的男人德

行不好，因為打架傷人，做了三年牢，出獄后又性情大變，成天寡言

寡語，還經(jīng)常酗酒。不幸再次發(fā)生，金銘駕駛著的貨車在一處坡道轉(zhuǎn)

彎的地方熄火，一輛下坡空擋滑行的貨車迎面撞了上來。后果很嚴(yán)重，

金銘雙腿截肢，而且那塵根竟然也沒有了作用，連男人也做不完全了。

到父母知道了究里，思來想去，把已經(jīng)嫁出去的一個妹子又動員了回

來，帶回了一對兒女，分家的時候，兒子少，姑娘多，金銘爹還說了，

今后還指望著妹子照顧哥哥這個廢人了呢。五妹想著這些，潛意識里

老諞就坐在自己身邊，剛剛講完，語氣里充滿同情和憐惜，同情金銘，

憐惜自己的干表妹。

鳥兒不知道什么時候停止了鳴叫，似乎還帶走了原先的生機(jī)和朝

氣，五妹的好心境也和著鳥兒一起撲哧撲哧飛走。

從市場里回來，五妹手里提了四五個食品袋。才進(jìn)門放下了就跑

到搖著的電扇下扇，嘴里說著熱死了，咒罵著天氣。一只手也在脖子

處搖動著扇風(fēng)。突然后面一個驚乍乍的聲音，冷不丁的被嚇了一跳。

一個穿短衫的女人，肥嘟嘟的堆在兩米開外，雙手叉腰，張著嘴

喘粗氣。五妹覺得熱氣撲面而來。雖然滿心里惱怒，但認(rèn)得是跛子媳

婦也就勉強(qiáng)賠著笑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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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人是來找跛子的，但人不在。女人坐在板凳上，沒有認(rèn)真說幾

句話就哭了起來，邊哭邊罵，砍頭的、死主子養(yǎng)的。

老諞也從樓上下來，但女人誰的臉面都不給，繼續(xù)號啕。幾個人

也就只能干坐著，聽婦人有句無句的哭訴。多少也聽出點眉目：兒子

高考連二本也沒有錄上，跛子卻只顧了打麻將，讓他給大舅子借點錢

買房子，他死氣不出爛氣不吭，昨天晚上還沒有回家……

看她差不多歇了，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勸。老諞說，嫂子，吃茶、

喝酒、打牌，現(xiàn)在大家都這樣消磨日子，那么多大把閑著的時間，總

得有樣玩場。你想想，就是把他留在家里了，還不一天就在網(wǎng)上泡，

游戲聊天說不定還生出什么岔角事來。

女人又愣愣地坐了陣，自己起來走了。老諞打跛子的電話，電話

關(guān)機(jī)。

晚上的燒烤生意竟然格外冷清。五妹就在心里咒罵那婦人，怪她

帶來了晦氣。更要命的是她心里還一陣陣發(fā)慌，總感覺還有什么事情

將要發(fā)生。預(yù)感要發(fā)生事情，但不知道是什么事，也不知道后果會有

多嚴(yán)重，人在這樣的時候時間最為難捱，風(fēng)吹草動都足于一驚一乍。

終于到了收攤，終于打掃好衛(wèi)生，師傅、小工、酒水推銷員也先

后離去，五妹在心里長長地出了口氣。但偏偏在這個時候，老諞接聽

著電話走了出去。女人很緊張，就朝后面跟著下來，朝不斷打著呵欠

的死魚和跛子幾個人問老諞出去干什么，又自顧自說會不會出什么事。

嗨，會出什么事呀，神經(jīng)女人。

話音剛落，不遠(yuǎn)處的卷簾門咣當(dāng)一聲響，像一塊磚頭飛過來砸在

上面又重重地落在地上。趕快，老諞在外邊叫了。女人尖叫著忙了出

去。跛子抓了一個板凳，死魚也捏了把笤帚沖出去，跛子竟然還跑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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了女人的前邊。幾十米以外的街面上，昏暗的路燈下，幾個男人揮舞

著米把長的鋼管，地上躺著一個雙手抱頭的人。事后老諞在警察調(diào)查

時說，幾個人擁上來紅黑不說就朝自己頭上打了一下，在一個黑暈中

自己倒地，然后感覺腳上也被打了，好像是有意要打折他腿的樣子。

看著行兇者跑上一輛蒙了車輛號牌的微型車，跛子氣惱地把手中

的小板凳朝著車輛重重地摔了過去。在靜靜的夜空里，板凳在街面上

跳動，發(fā)出一陣破響。

6

中秋一過，天是一天勝似一天的涼爽。盡管是腳傷初愈，在家里

悶了這么多天，早憋悶壞了。老諞有干表妹和五妹陪了信步亂走，不

想就走到了城南的妙云庵。天下事稀奇古怪，這樣一個庵堂，進(jìn)香的

日子是初一、十五、二十三，今天逢了二十三，善男信女也就熙熙攘

攘。妙云庵年代久遠(yuǎn)，曾經(jīng)殿宇廣大，但過去被蠶食過，已被一個村

子包圍，只留下了三進(jìn)院落。不過大雄殿、圣母殿、東西禪房客舍倒

也齊全。踏上山門，就見檐下寬大的臺階上支了桌子，擺了香燭紙火；

門額上有匾，門柱上有對聯(lián)，說的是清心寡欲篤佛信教，老諞讀了沒

覺出多少意思，倒想起另一所古剎里的一副對聯(lián)：謀人財害人命奸盜

淫邪日日焚香又何益；忠于國孝于親公正廉明見佛不拜又何妨。這一

念想，燒香磕頭心思全無。又想了自己幾天前的決定，現(xiàn)在置身于佛

地，前途吉兇自是難料，但求了心安理得。

干表妹很虔誠，早在殿里燒香磕頭，捐了功德。

大雄寶殿前面用石頭支砌了龐大的香臺，里面盡是香灰，還燃燒

著長短不一的香火，香煙繚繞，在空中裊裊著各種姿態(tài)，無聲無息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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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。一邊的空地上有一個水池，堆疊了假山，設(shè)置了噴泉。在旁邊的

禪房廊檐下就兌了硬幣和賣鎖，據(jù)說要是有福之人，硬幣會浮在水面

上，至于鎖就掛在圍欄的鐵鏈上，已經(jīng)掛了成千上萬把。很多已經(jīng)銹

跡斑斑。見干表妹買鎖，五妹也要，兩個女人都掛了自已的許愿鎖，

都要鎖定自己的姻緣。

兩個女人都回頭看了老諞，表妹看得很自然，五妹卻是偷窺，一

個自信滿滿，一個滿目里訴不盡的哀怨纏綿：大哥，我和你坐!五妹從

沙發(fā)上站起來，朝門廳里走進(jìn)來的三個男人中的一個賠著笑臉怯了聲

問。好啊!男人很爽快，伸出手就摟了女人的肩膀。三男三女喝啤酒，

用一個竹桶置麻將色子猜單和雙，猜對了對方喝酒，猜不對自己喝。

結(jié)束后，五妹又跟了男人到了燒烤店，到搞清楚店是男人開的，五妹

又說我留下來在你店里干，男人一樣爽快，說好啊。每次想起，女人

都覺得特別親切，仿佛就在昨天剛剛發(fā)生；每次想起，女人都覺得自

己很幸運：逃出傳銷團(tuán)伙，剛來到這個地方，第三天上就認(rèn)識了這個

男人。認(rèn)識是緣，相處是緣，但為什么在感情上卻與他無緣。五妹早

已坐在一處水泥凳子上，一邊想一邊看著老諞和他的干表妹。對這個

女人，她一點恨意也沒有，女人吸引人的是什么又有什么魅力盡管自

己說不清楚，但她親近得就像自己的姐姐。

干表姐已經(jīng)離開了金莊。金銘開初不同意離婚，但他妹子妹夫卻

同意，條件只有一個，片磚寸瓦都不能讓女人帶走。

老諞就說了，干表妹你光身子出來吧，能養(yǎng)活了你呢。

老諞肯定是被表姐夫找人打的!五妹是第一個作出判斷的人。但是，

沒有一個人相信，即使有人相信了，又找不出證據(jù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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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妹固執(zhí)地相信自己的判斷，她還說了她憑女人的直覺和對干表

姐夫的了解，干表姐也在內(nèi)心隱憂，干表姐說事情發(fā)生后，偶爾聽小

姑子說漏嘴，說金銘讓取了七千塊錢不知道干了什么。

老諞態(tài)度堅決，反復(fù)叮囑兩個女人不準(zhǔn)把猜測的情況提供給警察，

即使是真的，自己也愿意放棄訴求。他對干表妹說多少也算是自己愧

對了人家，再說了禍福逆轉(zhuǎn)，也不好說是好是壞呢。塞翁失馬了，焉

知非福!

幾天前，老諞對五妹說自己要到南方一個城市里，一個同學(xué)開了

家律師事務(wù)所讓過去幫忙，表妹和自己一起走。老諞放下一張存折，

轉(zhuǎn)身的時候，五妹在后邊抱住了他，印象里老諞也動了真情，在她額

上輕輕吻了一下，但更多塞滿腦子的是自己淚珠吧嗒吧嗒跌落砸在心

坎上的聲音。

咚，無頭無腦正在苦想的女人被響聲嚇了一跳。面前斜偏偏的杵

著一根拐杖，曾經(jīng)在菜市場見過的老太太現(xiàn)在站在她的面前，和那天

一樣干癟的臉，還在老年斑下透著紅，眼睛明亮，老太太動了動嘴說，

你好福氣呢，有人護(hù)著你呢。說完了也不搭理，咂咂嘴又說，福禍無

門，唯人自召……要打雷了，要下雨的，趕快回家。依然是一個小姑

娘攙扶她走。

晴朗朗的天會下什么雨?五妹再看那人，看著竟像一團(tuán)泛著幽光的

氣體在飄忽游動，還要再看，卻迎面走過來一群穿著黛色斜襟僧衣的

老尼姑，圍著旁邊一間房子忙碌……

回來時穿過一片田野，一群人正在路上叫魂，一把楊柳枝上包了

一件衣裳，端著一碗米，米里立著一個雞蛋，雞蛋上捆著七根紅線，

那叫魂婆子就唱：喂，小明，回來，回來，日子今天好，今天日子好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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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我來叫你，叫你得我回家來……你山頭嚇著山頭回，箐底嚇著箐

底回，田頭嚇著田頭回，地頭嚇著地頭回……高山頭上風(fēng)又大，高山

頭上你莫站，深山箐底冷凄凄，深山箐底你莫蹲，路頭路腦人要過，

路頭路腦你莫在……

遠(yuǎn)遠(yuǎn)的空中傳來雷聲，五妹不禁一怔，頭腦里突然冒出一個問題：

會不會真的就下雨?

(轉(zhuǎn)自何剛《哪塊云彩不下雨》，原載于《山茶花》2008年第3期)

剎那芳華

■畢玉芳

一

剛下過雨，天氣還有些陰沉。連綿的遠(yuǎn)山顯出憂郁的黛色面容，

沉悶地蜿蜒在黯淡的天空下，似乎在慢慢醞釀著悲傷的情緒。

當(dāng)淮竹趕到二姐淮蘭家時，人已經(jīng)散得差不多了。二姐夫也終

于回來了，他坐在門外默默吸著水煙筒，一口又一口。他的眼睛明

顯紅腫著，整個人也有些憔悴?？吹交粗?，他只略略點了點頭，用

沙啞的聲音說了句：“三妹，去勸勸吧?！比缓缶蜎]有多余的話了。

淮竹也朝他點了點頭，穩(wěn)了穩(wěn)呼吸走進(jìn)光線有些暗的堂屋，只

見正中央設(shè)著一個簡易的靈堂，但沒有棺材，只有一塊鋪在兩條長

凳上的破草席，上面稀稀松松堆著幾件洗得泛白的舊衣服，那是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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貞的衣服——或者說，那就是玉貞。

淮竹已經(jīng)知道，玉貞在前幾天的那場大雨里去了。但沒有人找

到她。

淮蘭在一旁的長凳上坐著抽泣，眼睛紅腫得像兩個核桃，大姐

淮梅坐在她身邊，將她一雙手緊緊攥著，無聲地安慰著她。

淮蘭的哭聲里，也許有失女的悲傷，也許有失職的悔恨，也許

有失去的恐懼。本沒必要勸的，因為這是她對玉貞最后的懺悔。

淮竹自己也流下了無聲的淚水，每一滴都凝結(jié)著對玉貞短暫一

生的回憶。這個珍珠般散發(fā)著光芒的女孩，已經(jīng)失去了最后的光澤。

她只閃耀了十六年。

五天前。

春天過去了，初夏的景色在栗木沖這個小山村里徐徐鋪開。一

場場溫柔的春雨洗去了寒冬的寂寥和暖春的喧囂，嫩草瘋長，樹木

繁茂，給蜿蜒起伏的群山披上了青翠的衣裙，吸引了偶然路過的幾

片薄云駐足俯瞰，湛藍(lán)的天空安靜地充當(dāng)著一切顏色的背景板，夢

幻得如同一幅梵.高筆下充滿跳蕩生機(jī)的畫作。

現(xiàn)在，這幅“畫”就嵌在玉貞明亮澄澈的雙眸里，而她也屬于

這幅“畫”的一部分，它是獨一無二的。

玉貞坐在高處的田埂上，將一雙手撐在身后，滿地肥碩的鎖眼

草被她的小巴掌壓倒了兩小片，她的兩只腳隨意垂著，褲管卷得老

高，任由田埂上的嫩草把她雪白的雙腿撓得發(fā)癢，一陣輕風(fēng)拂過，

將她開著扣子的淡綠色外套微微向后吹起，溫柔地?fù)崦砗髶u

曳的草尖。她戴著草帽，遮住了巴掌大小的雪白的臉龐，陽光緊緊

貼著她的脖頸，仿佛想要找機(jī)會沖破帽檐里的那小片陰影，熱烈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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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親吻她那晶瑩柔軟的面龐。

玉貞家里的秧已經(jīng)全部插完了，她想，也許山那面的黑井還沒

有插完，她尋思著要和燕子她們一起，到黑井去幫灶戶家插秧，掙

幾個錢買書來看。

玉貞不能上學(xué)，這是她永遠(yuǎn)的遺憾。十六歲的年紀(jì)，她不得不

將自己的青春耗費在無休止的家務(wù)活、農(nóng)活和其它瑣事上。早年，

鉆井隊的人來村里招工，父親將玉貞母女倆丟下跟著去了，這個在

外面闖蕩的人，本來最應(yīng)該知道讀書識字的好處，可也許是為了彌

補(bǔ)對妻子缺少的陪伴，他默許了妻子反對玉貞上學(xué)的想法，以家里

人手不夠為由，硬生生將她從學(xué)堂里拽了回來。

但小姨淮竹不一樣，她是念過小學(xué)的，她家六個孩子，每一個

都被她咬牙送進(jìn)了學(xué)堂，她曾勸過淮蘭，好好讓玉貞去學(xué)堂念書，

她將來會有出息的，可淮蘭頗為不屑：“就算不識字也餓不死我們！”

淮竹有些無可奈何，只是搖頭嘆息道：“時代不一樣了?！?/p>

后來，玉貞雖然失去了上學(xué)的機(jī)會，但淮竹卻一直找機(jī)會教她

識字，雖然她只念過小學(xué)，但教玉貞識幾個字也足夠了，這不免讓

玉貞對知識越來越渴望。

今年雨水來得早，自家的秧苗已經(jīng)插完，玉貞在陽光下愜意地

曬著自己在淤泥里浸過的雙腿，一邊眺望著遠(yuǎn)方，一邊憧憬著山那

邊的景象。她知道，在山那邊的黑井鎮(zhèn)可以買到書。

所以她下定決心了，要去山那邊看看。

第二天天還沒亮，玉貞就和幾個女孩子一起出發(fā)去黑井了。她

是瞞著母親偷偷溜出來的，因為母親是絕對不允許她出去找活兒做

的。一是家里人手本來就短缺，二則是母親從來就鄙視那些出去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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活兒做的女孩子，她覺得女孩子就應(yīng)該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待在家里，而不是

拋頭露面從這個村串到那個村，她認(rèn)為這種行為不檢點。

二

從栗木沖到黑井，需要翻越一座陡峭的高山，與地面幾乎垂直

的坡度、僅僅容納兩人并肩通行的環(huán)山小道、還有光禿禿的山頭和

深不見底的懸崖，若是玉貞讀過李白的詩，或許會記起那首《蜀道

難》，“其險也如此，嗟爾遠(yuǎn)道之人胡為乎來哉！”是對她現(xiàn)在的

心情最好的詮釋。還好最近天公作美，沒有下雨，否則這樣踏上這

樣的路，根本就是在找死。除了玉貞，幾個女孩子都走得小心翼翼，

卻沒有絲毫恐懼，許是因為走習(xí)慣了，她們都很照顧玉貞，一步步

為她探著安全的落腳點。

趕了約莫兩個小時的腳程，一行人終于在太陽升起時到了黑井。

連綿的遠(yuǎn)山漸漸褪去朦朧的面紗，在那輪噴薄而出的朝陽散發(fā)出的

一大片光霧中盡顯蒼茫，一道道深色的溝壑從山頂蔓延到山腳，仿

佛男人手臂上強(qiáng)勁跳動著的脈搏，有力又堅忍地保護(hù)著山下蟻穴般

的小鎮(zhèn)。寬闊奔騰的黑井大河從山腳瀉過，與小鎮(zhèn)摩擦了千百萬年，

擦出了繁榮的火花。嘩啦啦的水聲伴隨著嘰嘰喳喳的鳥鳴，還有大

水車發(fā)出的嘎吱嘎吱的喘息，共同譜成了一曲獨具風(fēng)情的自然交響

樂。道路兩旁的籬笆里，一叢叢石榴花開得嬌艷，在晨光里盡情地

沐浴著柔軟的微風(fēng)，時不時將自己的芬芳傾吐給路過的行人。

黑井鎮(zhèn)依山臨水，沿河筑起一條不是很長但卻很繁華的街子。

當(dāng)?shù)谝豢|陽光灑進(jìn)了這個小山澗時，這里就開始熱鬧起來了。街上

的店鋪全開張了，賣布料的，賣吃食的，賣篾編籃子的，還有從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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處趕來擺攤的小販，有的已經(jīng)擺好了攤子，有的正在從高大的騾背

上一點點卸貨。而來趕集的人們也并非空著手來，他們或是挑著一

石玉米，或是背著一袋豆子，或是挑著一挑柴，這些便是他們今天

為了趕集所帶的“錢”，短短的時間里，本就不是很寬敞的街道已

經(jīng)熙熙攘攘滿是人了。

玉貞一行都是極愛熱鬧的女孩子，即使一條街上充滿了馬糞驢

尿的臭味，她們也要在熙攘的人群里使勁兒擠著逛，但玉貞并非漫

無目的，她的雙眼在街兩旁的店鋪上來回穿梭著，密密麻麻的商品

晃得她眼花繚亂，以至于她差點就將那間夾在銀飾店和糖人店中間

的窄窄的小店鋪忽略了。玉貞忘了與同行人打招呼，她努力鉆出街

上的人群，擠到那間只容一人轉(zhuǎn)身的狹窄店鋪前，才發(fā)現(xiàn)那里也擠

了很多人，他們?nèi)呛陀褙懖畈欢啻蟮纳倌?，看上去稚氣滿滿，有

的是來買書的，有的卻只是來湊熱鬧。

玉貞擠不進(jìn)去，只能站在人群后面，從縫隙中用渴求的目光掃

著柜臺上花花綠綠的書本封面。這一米多寬的小店鋪，仿佛比她周

圍的世界還要大，哪怕只是瞥見一眼，也讓她一望無際。

她面前的少年，或許也是帶著這樣的眼神停留在這里的。他們

中有相當(dāng)一部分和玉貞一樣，沒有錢，卻渴望那一本本連環(huán)畫、小

說以及雜志里的世界，因為這里的山實在太高太高了，他們的目光

無法觸及外面的世界，只有書里的文字才能讓他們看到不一樣的存

在，只有書里的知識才能給他們的夢想造一艘航船，只有書里的世

界才能讓他們感受到青春年華的詩和遠(yuǎn)方。

“祿哥，好久沒來了！到了好多新書了！來看看！”這話是老

板朝著人群末尾的玉貞的方向說的，玉貞當(dāng)然知道老板不是和她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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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，于是很自覺地往邊上挪了一些，好讓身后的“祿哥”上前去。

“不用讓開，你先買吧。”一個男子的聲音傳來，他顯然是和

玉貞說話。這聲音猶如黑井大河的流水一樣清脆，又像春日的微風(fēng)

一樣和煦，似乎還夾著幾分輕煙的縹緲。

玉貞回頭，看到了這個叫“祿哥”的小伙子，第一眼就被他鼻

子上架著的一副圓框眼鏡吸引了，她還是第一次看到戴眼鏡的人，

不免覺得有些新奇。然后才是他干凈整潔、一絲不茍的穿著，他穿

著白色襯衫和藏青色褲子，腳上也是一雙干干凈凈、沒有沾上一點

泥巴的白色膠鞋。他的膚色比女孩子還要白上幾分，連帶著他的唇

色也有些泛白，加之他個頭不太高，身材也羸弱了些，這使他整個

人看上去有些病懨懨的，但不得不說，他的長相清清秀秀，是有些

惹女孩子喜歡的。關(guān)鍵是，他的年齡看上去與書店前這一群少年相

仿，眼神中卻透露著遠(yuǎn)大于實際年齡的滄桑與成熟，玉貞當(dāng)然看不

出來這一點，她只是隱隱覺得，眼鏡下的這個小伙子很不一樣。

“你不買書嗎？”他又開口了，聲音一如前面那句一樣動人，

玉貞這才反應(yīng)過來，她一時間覺得有些羞，既不能說“買”，也不

好意思說“不買”，猶豫之間她竟不知如何回答，于是她沒有回答，

只是飛快沒入人群離開了。

三

“你跑去哪兒了？灶戶家的人已經(jīng)等著了！還不快些跑！”與

燕子她們匯合時，她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未免太過貪玩，差點誤了正事。

她們這次找的活計，是幫一戶姓趙的灶戶家里插秧。黑井這地

方自古產(chǎn)鹽，制鹽歷史悠久，自民運民銷以來，就有不少人開始經(jīng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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營鹽號，被稱為“灶戶”。趙掌柜是如今黑井鎮(zhèn)上最大的灶戶，他

祖上老早就開始經(jīng)營鹽號，到他這輩，他家的鹽已經(jīng)銷到了省內(nèi)外，

所以在黑井這個地方，也算得上“富甲一方”了。

只不過，這個家大業(yè)大的趙掌柜卻偏偏有一事不順。他早年娶

了自家最信任的鹵夫的女兒作妻子，這女人樣貌是極好的，活計也

做得麻利，還有些精明手段在身上，是個頂好的人才，肚子卻不甚

爭氣，偏偏只給趙掌柜生了個獨兒子，喚作祿生，而這祿生又偏偏

有些心臟上的毛病，這么些年來趙掌柜夫婦到處求醫(yī)問藥總是醫(yī)不

好，在那一方面，夫妻倆也總是不見動靜，大醫(yī)院也去過，求神拜

佛也試過，奈何那女人的肚子就是不見大，趙掌柜沒法，只能將一

顆心全放在了祿生身上，不然自己祖上辛辛苦苦掙下來的家業(yè)，將

來丟給誰去？

但那祿生天生有些癡癥。他家里殷實，要想識幾個字是不難的，

偏偏家里藏書又多，這小子就陷進(jìn)去了，整天只將自己關(guān)在房里悶

頭讀書，從來不愛與同齡人玩耍嬉鬧，自小便是如此，長大后可想

而知。最讓趙掌柜夫婦頭疼的，就是祿生對于經(jīng)營管理之道全然不

感興趣，生意上的事情一概不沾手。趙掌柜怕他犯病，打是打不得

的，只能嘴上罵幾句，講些利害關(guān)系給他聽，但他從來不為所動，

可教趙掌柜夫婦急壞了。

趙掌柜實在無法，于是想到了給兒子盡快安排一門親事，好早

日抱上孫子，也不至于叫偌大個趙家后繼無人?？傻撋@小子是生

生要將爹娘氣死的節(jié)奏，死活不依，倒也不是趙掌柜夫婦非要強(qiáng)按

頭給他配個指定的媳婦兒，趙掌柜說了：“十里八鄉(xiāng)的女孩子任你

挑，看上了誰就跟爹說，爹一定給你說回來！”可這小子卻犟得很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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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誰也看不上，您老人家別瞎忙活了！”這不就把趙掌柜惹急了，

小兔崽子不聽話，只好硬上弓，托媒人給他說了個姑娘，沒想到，

這祿生尋死覓活不答應(yīng)，親也暫時定不下來，趙掌柜夫婦只好繼續(xù)

憂愁著。

插秧的時候，玉貞聽幾個女孩子聊這事兒聊得起勁兒，嘻嘻呵

呵的互相打趣兒，想象著她們中間會不會有人被那個病懨懨的“公

子哥兒”看上，若是被看上了，嫁還是不嫁，她們越說越高興，清

脆的笑聲傳過大河，和著流水聲一起，裊裊地消散在山澗里。

玉貞也對女孩子們談?wù)摰倪@個祿生頗為好奇，可她一向害羞，

也沒有其他女孩子那樣話多，便沒有插嘴打聽。

中午吃過飯后，有一點短暫的休息時間，女孩子們要到街上去

逛一逛，玉貞卻不想去了，自己兜里沒有一個錢，去了也是白去，

于是她獨自一人來到了鎮(zhèn)子頭大橋底下的河邊納涼，那里有一塊光

滑的大石，就躲在橋下的陰影中，玉貞脫下布鞋，踩著淺水爬上大

石坐下，將褲腳卷得老高，然后把雙腳伸進(jìn)清清涼涼的河水里，隨

意地來回蕩著。

彼時，一陣微風(fēng)從橋下穿過，在流動的水面上吹起了一圈圈醉

人的漣漪，一面拂起了玉貞有些零亂的發(fā)絲，一面撫來了一陣輕柔

的“嘩嘩”聲，玉貞聞聲轉(zhuǎn)頭，只見在斜后方另外一塊大石上，一

本攤開的書正被微風(fēng)輕輕地翻看著。玉貞四下看了一遍，除了嘩嘩

的水聲，沒有聽見任何人的腳步聲，也沒有看見任何人影，想必書

的主人早在玉貞來之前就在這了。她有些擔(dān)心那本薄薄的書會被風(fēng)

吹到河里，于是又爬到那塊大石上，小心翼翼地將書拾起捧在手心

里，她想，書的主人應(yīng)該不會怪她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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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貞合上書看了一眼封面，封面是淡淡的藍(lán)色，一如清晨太陽

初升前的天空，而這“天空”上又鑲著橙色的幾個醒目的字：飛鳥

集。在斜上方小小地署了作者的名字：泰戈爾。玉貞只覺得這名字

奇怪得緊，卻不知道作者其實是個著名的印度詩人。

她隨手翻看了一頁，只有很短的幾行字，每個字她都認(rèn)識，卻

讀不懂是什么意思：

“廣袤的沙漠，狂熱追求一葉綠草的愛，但她笑著搖搖頭，飛

走了?！?/p>

玉貞又翻了幾頁，發(fā)現(xiàn)全是這樣短的、她看不懂的文字，然而

不知為何，她隱隱覺得這些文字有一種說不出的生命力，它們仿佛

在訴說著周圍的一切，高山、流水、藍(lán)天、白云……此刻，玉貞的

心像是被一根弦牽動著，想要將她引到一處從未觸及的地方。

也許，那就是她想要追尋的遠(yuǎn)方。

祿生站在遠(yuǎn)處，凝目望著眼前美好的一幕：女孩柔和的側(cè)臉蕩

悠悠地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水中，河水在流，她的面龐卻始終安靜

地映在水面上，只會隨拂過的微風(fēng)蕩漾幾下，卻永遠(yuǎn)不會隨流水而

去。她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本《飛鳥集》，像是捧著她的夢想，她的

眼神時而疑惑，時而好奇，時而渴求，仿佛在仔細(xì)地窺探另一個世

界。

祿生并不忍打擾她——或者說，他也在投入地欣賞著這如詩的

一幕。這場景使他想起了拜倫的那首《她走在美的光影里》。

“眼角眉梢，如此溫柔，如此恬靜，

卻蘊(yùn)含著千言萬語，

那迷人的微笑，那明媚的容顏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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卻流露出善良中度過的芳年?！?/p>

其時，陽光正好，微風(fēng)沁人，一灣流水，幾聲鳥語，芬芳飄過，

留下余香。

四

祿生覺得自己是很不幸的。當(dāng)然，僅僅只有他這樣認(rèn)為而已。

因為在別人看來，甚至是父母，都覺得他是幸運的。因為他出生在

殷實的家庭，吃穿不愁，未來還要繼承整個家業(yè)，不用擔(dān)心任何人

會來分走一星半點。

但是，他的不幸也正是來自于他的這些“幸運”。殷實的家業(yè)，

必然離不開趙掌柜夫婦辛苦的奮斗，而他們夫妻倆為此徹底犧牲了

對祿生的陪伴，自祿生斷奶后，夫妻倆就一直到處奔波，將兒子丟

在家中，交給他外婆來照顧，這個外婆一字不識，且在思想方面與

玉貞的母親是極為相似的。若祿生不長進(jìn)些也罷了，可他卻又極聰

明，在識字讀書上仿佛神助，十來歲的年紀(jì)，家中大小藏書，不論

古今還是中外，已被翻出來看了個遍，如此，他便日漸與大大咧咧

的同齡人玩不攏了，在他身上所能體現(xiàn)的唯一一點孩子氣，就是他

喜歡吃糖，因為甜味的刺激至少能讓他感覺生活不是那么無味。

一開始趙掌柜夫婦覺得兒子喜歡讀書是好事，多識幾個字沒有

壞處的，可后來他們開始覺得不對勁了，因為祿生不愛說話，還喜

歡獨處，有時候與自己的交流一整天就只一句“爸媽”而已，他們

就認(rèn)為兒子這是讀書讀傻了。

于是夫妻倆不讓祿生讀書了，他們將家里的藏書全部鎖起來，

開始帶著祿生接觸生意上的事情，他們甚至想讓他學(xué)會喝酒，要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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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祿生因為喝酒而發(fā)病，只怕他們還不肯罷休。但祿生終究沒有選

擇的余地，趙掌柜夫婦就他一個獨兒子，這個在外人看來屬于他最

大的幸運，卻要葬送他一生的自由。偌大的家業(yè)是他的，孤獨和痛

苦也將是他的。

而父母現(xiàn)在要將他選擇未來伴侶的自由也剝奪掉，這讓他無法

忍耐了，病痛的折磨和心靈的煎熬，還有被束縛的窒息感，讓他起

了尋死的念頭，因為只有這樣，才能讓父母向他奄奄一息的反抗妥

協(xié)。

祿生以為，他這一生只能在無限的孤獨和束縛中度過了，還好，

玉貞像一只自由的黃鶯飛到了他的窗前，吸引了他的靈魂，打開了

他心靈的牢獄。

祿生方才就躲在橋下讀泰戈爾的詩集，這是他偷偷藏在枕頭套

里的。泰戈爾的詩清新自然，歌頌著大地上的一切并賦予萬物生命

和情感，而祿生雖然是一個活生生的人，但他覺得自己連泰戈爾筆

下的草都不如。一時間，苦悶的情緒涌上心頭，而他唯一的消解方

法是吃糖，所以便丟下書去買糖人了，一回來，就看到了在這里納

涼的玉貞。

玉貞也察覺到了祿生的存在，她有些慌張地轉(zhuǎn)頭，看見那個戴

眼鏡的小伙子正站在橋下的陰影里，舉著一個小牛形狀的糖人，一

言不發(fā)地看著她。因為距離有些遠(yuǎn)，玉貞覺得他的身軀和今天早上

比起來更加瘦小了。

她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，便又將頭轉(zhuǎn)過去，假裝在看書，卻是

一個字也看不進(jìn)去了。她的心跳得很快，臉頰也有些發(fā)燙，她不知

道，她那張秀麗的臉龐已經(jīng)飛上了兩片紅霞，正絢麗地漂浮在蕩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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悠的水面上。

祿生也認(rèn)出了玉貞，他不料會與這個女孩再次相遇。

“你也喜歡泰戈爾嗎？”祿生率先打破這尷尬的沉默，他的語

氣里有六分驚喜，三分期待，還有一分害羞。

玉貞的臉越發(fā)燙了，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的話，第一次見面

如此，此刻亦是如此。她恨不得一頭扎進(jìn)這冰涼的水里——要是她

會游水的話。

“這是一本小說嗎？里面的字都好少。”玉貞強(qiáng)作鎮(zhèn)定，與祿

生說了第一句話。她也不知道該說什么，本來想保持沉默的，可她

手里捧著人家的書，如果什么也不說，應(yīng)該會被當(dāng)成偷書賊吧？

雖然玉貞答非所問，但總算讓祿生松了一口氣，如果玉貞像早

上一樣不理會他，他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。

顯然，玉貞的故作鎮(zhèn)定讓祿生大膽了一些，他開始朝玉貞走過

去，因為他覺得玉貞并不會因為他的到來而受到驚嚇，于是他麻利

地爬上玉貞第一次坐上的那塊大石，與她相對坐著。

“這是泰戈爾的詩集，我以為你知道?！彼钠鹩職庀肟粗鴮?/p>

方的眼睛，但對方卻沒有給他這個機(jī)會——玉貞似乎要將頭埋到書

里了。

他有些失望，他覺得她好像怕他。但是，連害羞的女孩兒都不

知道自己有一種情緒叫作害羞，祿生又怎么會知道呢？

青春就是這樣，它像一朵盛開在各處的、微小平凡的花，當(dāng)你

想仔細(xì)觀賞的時候，它已經(jīng)悄無聲息地凋零了。青春很短暫，但它

的美好值得用一生來回味。這是很多年以后，年過半百的祿生在回

憶起這一幕時發(fā)出的感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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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什么是詩集？我……我只是隨便認(rèn)識幾個字。”玉貞的聲音

很小，小得連她自己都聽不見，但是祿生聽見了。

“你手里拿著的就是?！钡撋噶酥?，旋即又道；“在這樣的

大山里，識字的女孩子不多，你是這邊的人嗎？?！?/p>

“我是山那邊的?！?/p>

“那你是來趕集的？”

“我是來灶戶家插秧的?！?/p>

祿生點點頭，不用問也知道她是幫自己家插秧的，因為過了小

滿還未插完秧的灶戶就只他一家了。但祿生并不打算坦白自己的身

份，這些年來，他孤僻的性格使得他在黑井鎮(zhèn)一帶成為了一個怪異

的人，十里八鄉(xiāng)的人都對他議論紛紛，倘若玉貞是來幫他家插秧的，

就一定聽某些長舌婦議論過關(guān)于他如何古怪之類的荒唐傳言，他并

不想讓玉貞對自己有不好的印象，所以他決定隱瞞身份。

于是他改變了話題，問道：“你為什么不上學(xué)了？”

“家里忙，人手不夠，我媽不讓上了?！?/p>

祿生心里一陣感慨，他與她的境遇何其相似！

“我也是！”祿生一時有些激動，他的身體微微前傾，想要極

力拉近與玉貞的距離，仿佛這樣就能讓玉貞完完全全理解他?！拔?/p>

父母一直逼我做我并不喜歡的事情，我覺得這很煩，也讓我很絕望?！?/p>

他的眼神瞬間黯淡了下去。

玉貞對他突如其來的抑郁情緒有些不知所措，但她能夠明白他

的無奈，以及他所說的絕望。那種滋味，父母當(dāng)年已經(jīng)讓她嘗過了。

“但你至少有書可以讀?。　庇褙懹昧w慕的語氣說道，在她看

來，只要有無盡的書可以讀，無論干多少活她都是樂意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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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，讀書有什么用？”

“我也不知道讀書有什么用，可我就是喜歡，如果你也喜歡的

話，能讀就已經(jīng)很好了，為什么要在乎有沒有用呢？哦！我知道了，

你是不是覺得幫家里干活兒很累，所以你想好好讀書，去城里生活？”

玉貞想當(dāng)然地以為是這樣。

祿生連忙擺手解釋；“當(dāng)然不是這樣！我只是覺得，對于不能

選擇未來的人而言，書讀多了反而是一種禁錮。”他頓了頓，像是

自嘲似的笑了笑，又道；“我現(xiàn)在就處于這種禁錮中。”

“什么是禁錮？”祿生的話讓玉貞聽得云里霧里。

“禁錮就是……”話未說完，祿生突然發(fā)現(xiàn)玉貞終于不再像剛

才一般忸怩了，她那雙清澈的眸子此刻正充滿了好奇、渴望、還有

一種不摻任何雜質(zhì)的純粹直視著他，他突然不忍將自己的不幸說給

這個女孩了，她那么天真無邪，無論自己說什么她都會相信的。看

得出來，她熱愛生活，熱愛知識，她對未來有著美好的憧憬。祿生

不該給她當(dāng)頭一棒。

“沒什么，是我胡亂說的一個詞語罷了，來！請你吃糖人！”

祿生將手里的糖人遞給了玉貞，成功轉(zhuǎn)移了話題。

“我……我不想吃?！庇褙懹珠_始忸怩起來，她當(dāng)然想吃糖人，

可矜持告訴她不能要。

祿生見她不肯吃，于是說道：“我家就是賣糖人的，這個請你

吃，我回去重新做一個就是了?！?/p>

玉貞依舊拒絕，祿生便說道：“我也不想吃了，那就扔河里喂

魚嘍！”

“那……多浪費！”玉貞連忙制止，遂覺得自己又不該制止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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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臉上又飛來了兩片紅霞，一如朝霞般迷人。

“你吃了吧，這樣就不浪費了?！钡撋俅螌⑻侨诉f過去，玉

貞便忸忸怩怩地接下。

她小小地咂了一口，覺得一股甜意直甜到了心里，仿佛連吹來

的風(fēng)都沐浴在這綿密的甜味里頭。

這甜味，醉了玉貞，也醉了祿生。

只有嘩嘩流過的河水知道，只有悄悄路過的微風(fēng)知道，只有兩

塊沉默的大石知道，這個炎熱的午后，藍(lán)天如洗，青山鳥啼，兩個

少年在橋下邂逅了一生中短暫的美好，這不到一個鐘頭的時光，讓

人覺得很長，也讓人覺得很短。

玉貞要走了，祿生問她：“明天還來嗎？”

玉貞告訴他，自己是瞞著母親跑出來的，明天再來是不可能的

了。

祿生很是失望，于是近乎央求地說道；“等收谷子的時節(jié)，他

們家還要請人幫忙的，你到時再來好不好？”

玉貞想，那得是好幾個月以后的事情了，便點頭隨口答應(yīng)了。

可沒想到，祿生將《飛鳥集》送給了她，他說，她一定看得懂

的。但她覺得這是很貴重的禮物，她執(zhí)意不收，祿生卻說：“如果

你不肯收下的話，那我就當(dāng)借給你的，等收谷子時再還給我就行了?！?/p>

玉貞一時有些心虛，自己只是隨口應(yīng)了一句，他竟當(dāng)真了么？

但不知為何，她居然很開心。最終，她還是拗不過祿生，于是她努

力說服自己，這是借的，自己還要拿回來還給他的，這樣想著，便

欣然接受了。

分別時，祿生再次依依不舍地提醒她：“收谷子時一定要來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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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要忘記了！”

他已經(jīng)決定了，等收谷子時再見到玉貞，他一定要努力留下她。

與玉貞分別后的日子，祿生每一天都沉浸在與她重逢的期待之

中。他會經(jīng)常去稻田里仔細(xì)觀察悄悄成長的禾苗，即使他眼看著一

株株嫰綠的小秧苗漸漸抽穗，他也還是覺得它們長得很慢很慢，仿

佛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它們一點也沒有變化。所以祿生的思緒已經(jīng)

隨著這份濃濃的思念越過了整個漫長的夏天，在彌漫著稻香的金秋

與玉貞重逢了。

他仿佛看見，在一片金黃的稻田中央，正在收割稻子的玉貞忽

然抬起頭來，朝他露出一抹燦爛又溫柔的微笑，而他，正坐在不遠(yuǎn)

處用畫筆將這如詩的一幕永遠(yuǎn)記錄了下來。

那時，天很藍(lán)，風(fēng)很甜，這個秋天，很團(tuán)圓……

五

秋高氣爽的時節(jié)，兩面的青山已經(jīng)褪去青綠的衣裙，換上了金

黃色的外套，被籠罩在一片輝煌的光霧中?？諝饫飶浡鴿鉂獾牡?/p>

香，秋風(fēng)一吹，便在山澗里飄散開來，不知會不會越過高山，吹到

遠(yuǎn)方，吹到那個人的心上。

今天是祿生家收谷子的最后一天了。他盼去一夏，盼來秋風(fēng)，

但是，始終沒有盼來玉貞。他每天到稻田里守候，引得一群女孩干

活兒心不在焉，卻始終沒有在人群里發(fā)現(xiàn)玉貞。

他想尋找她，可是他悲哀地發(fā)現(xiàn)，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。分

別的時候，他堅信自己一定能夠與她重逢，可現(xiàn)在他慌了，因為玉

貞沒有如約而至，他腦海里冒出了一個絕望的念頭：她可能要帶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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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本《飛鳥集》，永遠(yuǎn)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了。

夏天的飛鳥，

來到我的窗前，

歌唱，又飛走了。

秋天的黃葉，

它們沒有什么曲子可唱，

一聲嘆息，飄落在地上。

——泰戈爾

冬去春來，春去冬來，黑井大河邊，一簇簇的石榴花在永不停

歇的流水聲中開了又謝，謝了又開，正如它們開的時候沒有半分猶

豫，謝的時候也不帶一絲留戀，時間就在這種決絕中一點點流逝，

帶走了人們的希望，也帶走了人們的絕望。

兩年后，上冬了，黑井大河的水變得冰冷起來，無情地浸泡著

兩面青山發(fā)紫的雙腳，山上一片蕭瑟，仿佛在冷風(fēng)中發(fā)抖，偶爾借

寒鴉的幾聲孤啼發(fā)出一點呻吟。

祿生終于向命運妥協(xié)了，他答應(yīng)了由父母給他安排的婚事，女

方家是大河下游的，一戶普普通通的人家。臘月的一個好日子，這

場婚事熱熱鬧鬧地辦完了。

在父母和其他外人看來，祿生的生活變得正常了，甚至羨煞旁

人，他娶了一個能干又漂亮的妻子，還獨擁整個家業(yè)，最重要的是，

沒有人在他背后說三道四了。

只有他自己知道，他已經(jīng)不是完整的自己了，因為，他對于生

命的追求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，他的靈魂已經(jīng)隨再也沒有出現(xiàn)過的玉貞和《飛

鳥集》飄散到了遙遠(yuǎn)的天邊，在黑井鎮(zhèn)上住著的，只是一具麻木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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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尸走肉罷了。

悲哀??！他終究沒能逃出自己的“禁錮”。

而在山的那邊，那個讓他熔化心靈枷鎖的、精靈般的女孩，卻

早在兩年前，與他分別后的第二天，被那場猛烈的大雨帶走了，他

們的靈魂，終究去了同一處地方。

那天插完秧，時間已經(jīng)很晚了，玉貞拿著結(jié)給自己的工錢，高

高興興來到了書店，卻發(fā)現(xiàn)書店已經(jīng)關(guān)門了，她本來應(yīng)該很失落，

但想到那本《飛鳥集》，一股不知名的喜悅卻又悄然涌上心頭。

回到半路，因為天色已晚，路又不好走，燕子有個親戚家剛好

就在附近的村子里，玉貞一行不得已只能和燕子一起去叨擾一晚，

第二天中午些才回到栗木沖的家里。

那天的天氣卻不太好，空中有幾朵烏云漫無目的地飄浮著，雀

兒也飛得低些，令人隱隱感到一陣陣悶熱和煩躁。

眼看要到家門口了，玉貞將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。她昨天有

多開心，此刻就有多擔(dān)心，一天一夜沒有回家，不知道母親會是怎

么樣的態(tài)度，說不定已經(jīng)暴跳如雷幾次了。若是父親在家，只怕還

好說話些，可父親幾天前才回來了一次，今天是絕對不會在家的。

玉貞想，挨打是不可避免的了，只不過自己藍(lán)布包里那本《飛

鳥集》，可莫要叫母親發(fā)現(xiàn)了才好，于是將書拿出來，撩起衣服藏

在左腋下，這才敢進(jìn)家門。

玉貞踏上最后一個臺階，終于看到了母親。她端著一個頗有些

破舊的鐵盆在院子里喂雞，一時還沒有察覺到玉貞已經(jīng)回來了。喂

雞的活兒一向是玉貞干的，這時她突然覺得有些慚愧，于是怯怯地

叫了一聲“媽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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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聞聲轉(zhuǎn)頭，看到了站在門口身形單薄的玉貞，她挎著用破

布縫的藍(lán)布包，微微聳著肩膀，低著頭，一副“我錯了”的樣子。

一天沒有好好梳頭，她的頭發(fā)有些凌亂，衣服褲子鞋子也給泥巴染

臟了，想必每一位母親都會被自己孩子這副樣子惹怒吧，更何況，

玉貞母親已經(jīng)將這份怒氣醞釀一天一夜了。

她暫時沒有說什么，只是將最后一把碎菜葉撒完，放下破鐵盆，

然后順手抄起了放在門邊的一根扁擔(dān)，快步向門口的玉貞走來。

玉貞知道接下來要發(fā)生什么，她將身體微微蜷縮起來，左手緊

緊夾住腋窩下的書，才做完這兩個簡單的動作，母親就劈手扯過了

她的藍(lán)布包扔在一邊，然后她的左臂上就狠狠挨了一扁擔(dān)，劇痛使

得她條件反射想要用右手去撫摸，可右手還沒抬起，就又挨了一下，

緊接著，母親手中的扁擔(dān)如雨點般落下，背上、腿上、手臂上，疼

痛不斷襲來，可她依然緊緊夾著腋下的書。

可對于玉貞來說，母親劈頭蓋臉的罵才是真正令她難受到心里

的。

“不要臉的小婊子！放著家里的活兒不干，在黑井浪了一天一

夜才夠！浪死在那里就好了，看哪個來給你收尸！”母親一邊罵一

邊啐，一時間引來了幾個過路人和鄰居相勸，可她打紅了眼，根本

停不下來，此時玉貞也有些支持不住，左臂一松，腋下的《飛鳥集》

不合時宜地落了出來，玉貞想要去撿，母親更是見不得，早已先她

一步將書拾起撕得不成樣子了。

她當(dāng)著很多人的面，撕碎了玉貞的希望，撕碎了她美好的世界，

撕碎了她的尊嚴(yán)。

十六歲的玉貞，感性，又對未來有著美好憧憬，而且一種美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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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奇妙的感情已經(jīng)萌芽，但母親粗暴的行為摧毀了她心底最脆弱的

那顆種子。如果山那頭的祿生知道，他竭力想要守護(hù)的、玉貞的那

份純粹的熱情，已經(jīng)被她的母親摔得支離破碎，那他該有多心疼??！

可是他永遠(yuǎn)也不會知道了，這會是他的遺憾，還是他的幸運？

玉貞漸漸感覺不到疼痛了，她的雙眼也已經(jīng)處在一片模糊中，

看不清眼前的世界，淚水流過她的臉頰，滴落到地上，然后，被干

渴難耐的土地很快吞噬。有生以來第一次，面前發(fā)怒發(fā)狂的母親是

如此令玉貞憎惡，她痛恨她！

終于，母親打夠了，罵夠了，氣也撒夠了，她在幾個鄰居的勸

慰下憤然離去，獨留玉貞一人站在空曠的院子里，還有那本破碎的

《飛鳥集》。玉貞挎起那個破舊的藍(lán)布包，將書的碎片一點點小心

翼翼地拾起裝進(jìn)去，她沒有進(jìn)家門，而是踏上了昨天的路，離開

了……

一場大雨在午后降臨，天空仿佛在狠狠哭泣，雷鳴如哀嚎般凄

厲，閃電帶來陣陣驚懼，雨水灑落成為淚滴。大雨沖刷著每一寸土

地，洗滌著每一片葉子，它聲勢浩大地來，卻給了人們半刻寧靜。

不會有人知道，一個柔弱的十六歲女孩，懷著滿腹委屈和絕望，

帶著自尊和最后的勇氣逃離了不理解她的家庭，她不知道要去哪里，

但那本《飛鳥集》像一盞燈一樣，隱隱將路指給她，于是，她冒著

傾盆大雨踏上了“九轉(zhuǎn)十八彎”的險惡山路。

但是，這場大雨最終沒舍得將她留在人世間，它帶走了她，也

帶走了祿生最后的青春，只余下……剎那芳華。

此時，山那邊的黑井也下著傾盆大雨，祿生正坐在窗前的書桌

旁，透過細(xì)密的雨簾望著遠(yuǎn)處連綿的青山發(fā)呆，那山令祿生覺出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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種巍然不動的氣勢，默然橫亙在黑井大河畔，不可攀登，亦不可越

過。

他的書桌上躺著一張信箋紙，上面用鋼筆字寫著一首簡短的小

詩：

如海鷗與波濤相遇一般，我們邂逅了，靠近了。

海鷗飛散，波濤滾滾而逝，我們也分別了。

——泰戈爾

五十年后，祿生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，直到臨終，他都住在省

城昂貴的病房里，雖然妻子、兒女們都一直陪伴在他身邊，但他總

是孤獨的。

他畢竟孤獨了一生。

現(xiàn)在終于要解脫了。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他，隱約能聽見一

陣陣哭聲，還有人緊緊握著自己的手，他想安慰哭泣的人，卻力不

從心?；秀遍g，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個夢幻的午后，在黑井大河

畔的石橋下，那個捧著《飛鳥集》的少女依然如精靈般動人，她坐

在大石上，雙腳悠閑地蕩著清澈冰涼的河水。這一次她沒有再害羞，

他看到她溫柔地抬起頭，對他露出了一個燦爛無比的微笑，而他，

也終于在微笑中閉上了雙眼。

【作者簡介】：畢玉芳，云南牟定人，彝族，1997 年生，熱愛文字，現(xiàn)供職于永仁縣

維的鄉(xiāng)人民政府。作品散見于《山茶花》《金沙江文藝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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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光彪散文 6 篇

◎《母親的氣味》

在我看來，世間辨別氣味的方法不外乎兩種：一種是用嘴親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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嘗一嘗，便知其中酸甜苦辣的味道；另一種是用鼻子的嗅覺聞一聞，

便知是香是臭。

在我熟悉的事物中，要數(shù)狗的嗅覺最靈敏，不管走多遠(yuǎn)，只要

撒泡尿作個記號，就能沿途返回，不會迷路。若有陌生的人登門，

狗也能用嗅覺區(qū)分出來者的氣味，發(fā)出“汪、汪、汪”的叫聲，提

醒主人防范。尤其是彝家人馴養(yǎng)的那些攆山狗，總是能嗅到各種獵

物的氣味，引領(lǐng)主人朝著獵物逃跑的方向追攆，捕獲到獵物。

其實，自然界中的任何事物，不論是動物，還是植物，甚至是

空氣、陽光、泥土，都有著本身的氣味，只是由于世界太大，認(rèn)知

有限，自己不可能一一認(rèn)識、全都了解而已。

而母親身上那些與生俱來特有的氣味，是我最熟悉不過的味道

了。

我來到世上，大概最先就是從感知母親的氣味開始的。那時，

我還是個吃奶的嬰兒，對事物的認(rèn)識也

一片空白，卻會“認(rèn)生”,只要離開母

親的懷抱，就會亂蹭亂哭；放回母親的

手心，立即就會悄無聲息。后來長大以

后，我才明白自己戀娘的原因，是母親

身上有一種特殊的狐臭味和奶的腥氣

味。我就是靠嗅覺感知，分辨出誰是自

己的母親，戀戀不舍于母親氣味里的。

年幼的我像只嘴殼上蛋黃未掉的

小鳥，還分不清人間善惡美丑，只知道

“有奶便是娘”,整天像條毛毛蟲盯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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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身上，仿佛是頭未斷奶的小牛犢，寸步離不開母親。一天天長

大以后，我才發(fā)現(xiàn)母親身上有很多怪怪的氣味。也正是那些怪怪的

氣味，讓我開始產(chǎn)生了逃離母親的念頭。

身為農(nóng)家婦女的母親，整天到晚都要與苦活臟活打交道。一方

面由于農(nóng)村洗浴條件差，不能經(jīng)常洗澡；另一方面可換洗的衣物較

少；再加上母親本身固有的“夾汗臭”,起早貪黑勞累一天歸來的母

親氣味就更濃了。尤其是夏天，天熱氣悶，再寬的院子，再寬的家，

不管母親的身影移動到哪里，都會彌流著母親特殊的氣味。無知的

我總是暗自躲開，生怕母親的那種氣味傳染給自己，長大后成個“臭

漢子”,挨不上伴，當(dāng)兵無人要，甚至娶不到媳婦……唯有那些嗅到

母親氣味的豬、雞、貓、狗，立即就會接到通知似的，鳴叫著朝母

親擁來……

馬不停蹄，忙碌不休的母親除從事生產(chǎn)勞動外，還要種菜園，

全家人一年到頭才有菜吃?？墒?，那時沒有化肥，要天天有菜吃，

有菜喂豬養(yǎng)雞，從菜子下地，糞便就是蔬菜成長必不可少的營養(yǎng)。

所以，我家的廁所是個大茅坑，專門用來裝人解溲的大便和我撿回

家的糞。就連屋里睡覺的床下，也藏著個尿罐，供人起夜撒尿，積

存起來澆菜。我經(jīng)常看到母親有時挑著尿罐、有時挑著臭烘烘的大

糞，前往菜園與水兌勻，有選擇地澆那些缺肥待長的蔬菜。等母親

澆完尿糞回家時，盡管尿罐、糞桶已在小河里漂洗過，身上或多或

少仍藏有尿糞的臭味。直到后來，吃著母親種的那些胖墩墩的蔬菜、

圓溜溜的瓜，母親身上的尿糞味才漸漸淡忘。

當(dāng)一天天撿糞長大的我，轉(zhuǎn)眼有母親的肩頭高時，常被母親叫

上，一同去挑尿、挑糞澆菜園。悶悶不樂的我總是找借口抱怨母親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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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什么要讓我干那臟吧啦屎的活計。而身為農(nóng)家子弟的我，雖然母

親可以寬容自己，但生存的現(xiàn)實始終無法回避，挑尿、挑糞澆菜園

的臟活必干無疑。特別是出豬圈、牛圈、羊圈，少不了要兩個人配

合，用釘粑挖的挖、上的上，把糞草一筐筐挑出圈門，壘成個大糞

堆、發(fā)酵后再運送到田地里施給莊稼、果樹。一格牛圈出完，母親

和我滿身都濺滿了牛糞沫，甚至鼻孔里、五臟六腑里都鉆進(jìn)了糞的

身影。從此，和母親臭味相同的我，對母親氣味的認(rèn)識開始一百八

十度大轉(zhuǎn)彎，對母親忍辱負(fù)重的敬意也油然而生。

油菜花開了，蠶豆花開了，菜園里的螟蟲多了，只見母親拎著

瓶“樂果”或“敵敵畏”農(nóng)藥，行走在花蕾吐艷的田間地頭、菜園

邊，逐一為那些莊稼、蔬菜噴灑農(nóng)藥。回家時，又是滿身的農(nóng)藥味。

每次噴灑過農(nóng)藥的母親，盡管換去衣服，身上仍會蛇蚤叮咬一般發(fā)

癢，又搔又抓，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康復(fù)?？傻搅讼乱徊缜f稼、蔬菜

需要噴藥滅蟲時，那些與劇毒農(nóng)藥打交道的活計，還是離不開母親

那雙手。只見母親又穿上羊皮褂，身背噴霧器，嘴捂頭巾，走向莊

稼，走向菜園，不停地噴藥殺蟲……

母親身上的氣味何止這些？還有碾米、磨面帶回的糠麩味，下

田插秧帶回的泥巴味，上山砍柴帶回的松油味，以及各種各樣蘑菇

味、青草味、蔬菜味、瓜果味……母親每次回家，氣味就是最好的

預(yù)報。

終于有一天，嗅著母親氣味長大的我，外出求學(xué)，直至工作，

離開了家，離開了母親，也離開了母親身上那些朝夕相處的氣味，

總是不習(xí)慣。后來，我結(jié)婚成家有了孩子，母親從又臟又臭的農(nóng)活

中徹底獲得了“解放”,進(jìn)城來幫我?guī)Ш⒆?，隔三差五洗洗澡。從此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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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像變了個人似的，身上那些雜七雜八的氣味也越來越少，越來

越淡。

如今，年近九十的母親告老還鄉(xiāng)已經(jīng)好幾年了。我除了每年為

數(shù)不多的幾次回家，能嗅到一丁點母親的氣味外，已經(jīng)離母親的氣

味越來越遠(yuǎn)了。

歲月無情，看著一天天步入風(fēng)燭殘年的母親，我已經(jīng)意識到，

母親身上那些氣味一旦消失，唯一能代替的，只有和血緣一起凝固

在自己心中的回憶。

(載河北《散文百家》2011 年第 7 期，《邊疆文學(xué)》2012 年第 6 期，《云

南日報》2012 年 8 月 17 日，獲 2012 年云南省作協(xié)“滇西文學(xué)獎”,2010 年楚

雄馬櫻花好作品獎，入選《2010 年中國散文經(jīng)典》)

◎《感恩布鞋》

我出身農(nóng)村，生長于那個日思夜想吃飽、穿暖的年代，飽嘗過

缺吃少穿的滋味。而我的腳下始終能穿上一雙體面的布鞋。而正是

那種登不上大雅之堂，沒有產(chǎn)地、沒有商標(biāo)，母親做的頗具時代氣

息的布鞋，一直呵護(hù)著我的腳，伴我趟過泥濘、涉過崎嶇、踏平坎

坷，走過了人生的一站又一站、一程又一程，使我至今仍無法忘懷。

那時的鄉(xiāng)村，一切的一切都很匱乏：記憶中，吃的不過是幾樣

簡單的瓜豆糧菜雜食，穿的也大多是自己縫制的衣褲、村里多數(shù)婦

女們都會縫衣做鞋。母親亦如此，總是要從不多的菜園地里勻出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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塊土地，撒上幾席麻，像種菜一樣澆水、施肥，直到麻樹長到一人

多高，開花結(jié)籽，又把麻稈割下，一捆一捆曬干。用的時候，放在

水里泡上幾天，把稈上的皮一層一層剝下，一絲絲曬干，然后“嘰

嘎、嘰嘎”扭成麻線，圈成線團(tuán)，待做鞋時納底上線。

有了麻線，還要打裱布。母親總會把平時全家人穿得不可再穿

的破舊衣物拆開、洗凈、按顏色大致分類，能做補(bǔ)丁的做補(bǔ)丁，不

能做補(bǔ)丁的統(tǒng)統(tǒng)歸人一個大篾籮里，農(nóng)閑時，用苦楝果熬成糊，找

塊平整的板，一層一層的抹著楝糊、一塊塊的粘著積存的破布，層

層疊疊，做成裱布。

有了裱布，母親把平時撿回家壓在墻角的筍葉殼，拿一沓出來，

掃去塵埃，剪成鞋樣，再與裱布一起縫合，分別做成鞋底、鞋幫。

一有空，母親就會提出自己的針線籮、坐在油燈下，或是廈坎上、

院子里、門外的樹蔭下，飛針走線納鞋底。那密密麻麻的一排排針

腳,似草坪上攢動的羊群，剛才還軟軟的樣底，經(jīng)過母親的手，扯著

麻線，一上一下反復(fù)縫織，就變得有筋有骨，再把鞋底和鞋幫縫合

在一起，鞋就做成了。就這樣，我穿著母親做的布鞋，度過了蹦蹦

跳跳的童年。

母親的針線手藝很巧，不僅會做很多毛邊底、縱邊底之類的布

鞋，還會做繡花鞋、花鞋墊，常常在鞋頭上繡幾朵花，在鞋墊上繡

上“喜”字、“?！弊?，或是鳥、蝴蝶等等各種各樣的花紋。穿著

母親做的鞋，墊著母親繡的花鞋墊，腳下仿佛是鳥語花香，每邁出

一步都春光燦爛，平安吉祥。

可是，童年的我，不懂得母親的艱辛，爬高上低、蹦跳踢踏，

十天半月,鞋就像釘在馬蹄上的掌，經(jīng)不起摩擦,很快就綻了線，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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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開了嘴。一把腳趾頭露在了外面。母親一陣嚴(yán)厲批評過后，卻又

很疼我。又重新上線，直到鞋磨破穿洞，像副沒玻璃的眼鏡框時，

才肯讓我換下腳。節(jié)儉的母親又把破爛的鞋洗干凈，拆下舊鞋幫，

拼縫制成鞋底，準(zhǔn)備為我做下一雙鞋，總是讓我穿得體面一點，彌

補(bǔ)貧窮給我?guī)淼睦佑?，讓我像棵沐浴著雨露陽光的小?快樂地生

長在鄉(xiāng)村的泥土里。

我穿著母親做的布鞋一天天長大，時代也在不斷發(fā)展、市上有

人賣塑料底，母親再不用納鞋底了，按尺碼買回塑料底，為我們?nèi)?/p>

家人學(xué)做松緊鞋，但那塑料底又硬又滑，走起路來腳汗大，還是少

不了要墊上母親做的繡花鞋墊，只有墊著它，腳才踏實，舒服。

穿著母親做的布鞋，走出鄉(xiāng)村，走出山外，走過無知，走過青

春，穿上了膠鞋、網(wǎng)鞋、旅游鞋、皮鞋，低檔的、中檔的、高檔的

都一一穿過，總是很難找回那種布鞋的感覺。于是，我總要從老家

帶來幾雙繡花鞋墊，放在鞋里，慢慢地去適應(yīng)，去習(xí)慣。

千里之行，始于足下。眼下，不識字、不懂畫的母親，已經(jīng)八

十高齡，人老眼花，曾經(jīng)很巧的雙手已經(jīng)顫抖不停，無法再做針線

活?？墒悄窃?jīng)一針一線，縫繡在我腳下千絲萬縷的愛，飽含著對

我成長的期待，伴我一直走到今天。直到現(xiàn)在，我才醒悟，我是那

個年代、那個鄉(xiāng)村最幸福的人。

(載 2012 年北京《華夏散文》第 12 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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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《親親麥子我的娘》

高原的春天被一聲聲布谷鳥啼醒，老家房前屋后的桃花紅過，

梨花白過；河邊溝旁的竹子、柳樹梳綠；山上山下，沉眠一冬的樹

木吐芽疊翠。

轉(zhuǎn)眼，清明紛至，太陽如添了油一樣的火辣，烤得田野上的麥

子一天一個樣，由綠變黃，似上天潑下一地金粉，染得田壩一片橙

黃。

我就是在那麥子金黃、麥面飄香的四月，降臨人間的，因而從

小與麥子結(jié)下了許多解不開的情緣。那是個節(jié)令不等人、麥子收割

時不我待，來年的水稻、烤煙、包谷，要栽插、要種植的季節(jié)。農(nóng)

家的人，巴不能一個撕成幾瓣，忙忙碌碌，麻雀醒就下田、雞入夢

才進(jìn)家，就連吃飯也是常揣塊麥粑粑，在田間地頭、曬場上，邊勞

作邊吃。在忙碌中咀嚼豐收的喜悅，

在咀嚼中忙碌夏天的耕耘。

漸漸長大以后，才知自己生不

逢時，經(jīng)常挨餓。每當(dāng)看到田里的

麥穗青黃青黃時，就再也按捺不住，

總是要偷偷去麥田里選十多株最

好的麥穗，用火一燒、雙手搓揉，

鼓著腮幫吹去灰燼，拍進(jìn)嘴?！芭?/p>

嗒——啪嗒……”咀嚼不停。啊!

等“火燒麥”吃完，自己的嘴角腮

幫像長了胡須，已東一塊、西一塊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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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抹成了花臉，趕忙從水溝里掬一捧水洗洗，抬手用衣袖一揩，偽

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，溜了。

在那缺吃少營養(yǎng)的年月，對于娃娃，偶爾偷點糧食吃，被人發(fā)

現(xiàn)，大不了就挨幾聲罵，都不當(dāng)回事。但樹要皮，人要臉，我始終

做賊心虛，總會選擇壟高、溝深、偏僻，不易讓人發(fā)現(xiàn)的地方燒麥

穗吃，而且都會把“現(xiàn)場”處理得一干二凈，不留任何蛛絲馬跡。

后來我才知道，那個吃不飽的年代，為了不挨餓，以度性命，村里

的不少人都像我一樣偷吃過“火燒麥”。

那時，每年麥?zhǔn)占竟?jié)，學(xué)校都要放十多天的農(nóng)忙假，讓自己回

家參與收蠶豆、麥子?？墒整溩颖仁招Q豆辛苦，按農(nóng)家的說法，麥

子茬瘦田，收時不用鐮刀割，而是要連根拔起，摜抖去泥土，一把

把綁好，才割斷麥穗，背回曬場，打、篩、揚、煽。麥稈也是農(nóng)家

值金值寶的東西，除麥根用火燒后壓田，剩下的麥稈搬運回家，有

的編織成遮陽擋日的草帽，有的當(dāng)瓦用來蓋墻頭，或是用來蓋茅草

房做畜廄，或是喂牲畜墊廄，或是碾成糠喂豬。可那拔麥子是最令

我難挨的農(nóng)活，頭頂上烤著個火一樣的太陽就夠受了，拔時，一不

小心，麥稈破碎，刺常扎進(jìn)我的嫩手，針挑不出來，兩三天后，潰

瘍的肉被我一擠，不是一包黃水，就是一包血膿。因不會均勻用力，

手心常會磨起泡，輕輕一戳，亮汪汪流出一包水，仿佛被蜜蜂叮咬

的疼痛過后，一不小心皮被麥稈撥了，反反復(fù)復(fù)磨好幾天過后，變

成老繭，才能適應(yīng)。于是，心里總盼望著早日開學(xué)。

麥子難收，面卻好吃。麥子收上場，小伙伴們常會約著幾個人

悄悄趁大人下田干活時，從家里抓一捧麥粒，湊在一起，七腳八手，

燒火的燒火、淘洗的淘洗、煮“麥喇飯”吃。一會兒工夫，煮熟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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麥粒炸開了小喇叭口，匆匆忙忙倒入筲箕，濾去水分，分裝進(jìn)各自

的衣袋里，愜意地邊走邊吃，邊去做大人安排的活計。有時，更是

膽大妄為，偷來家里的油和麥面，煎炸香噴噴的油條吃，惹得大人

常拿著吆雞棍嚇唬，并要求多拾幾筐糞，以示對我們“偷嘴”的懲

罰。

除了大米之外，麥面也是農(nóng)家的主食，雪白的麥面只要經(jīng)過母

親的手，就會變成名目繁多的吃食，煎的、煮的、蒸的、炸的，樣

樣我都愛吃。

每天早上放學(xué)回家，常見母親的身影在“鍋邊轉(zhuǎn)”。淘米下鍋

之后，母親舀一瓢面，加上水開始和面，邊和邊加少量蘇打粉，待

面揉好，鍋里的米心剛好煮開，用筲箕濾著米湯，便開始降火，在

鍋里焙粑粑。半生不熟的粑粑有書本厚，只見母親熟練地給粑粑翻

過身，連鏟帶端，放在砧板上，接著又騰出手蒸飯。粑粑被母親“嚓

——嚓”幾刀切成巴掌大的扇形狀，要么一塊一塊放在甑子里的飯

頭上蒸，要么放在又寬又大的鍋洞里，邊煮飯邊烤。一會兒，不論

是出甑的粑粑，還是烤熟的粑粑，都是我第一口先嘗。有時忙，來

不及和面，母親怕我餓，就會用一碗面，加水調(diào)成糨糊狀，像煎荷

包雞蛋一樣，在鍋底擦點油，然后倒入攤開，煎一會兒，再翻過身，

鏟起來，又薄又香的粑粑就可進(jìn)嘴了。

夏收時節(jié)，吃晚飯時，幾乎每頓都有面條，或是面片、面湯吃。

母親早早地把面和好，然后，在桌面大的砧板上撒上薄薄一層面粉。

隨手扭一團(tuán)面，做粑粑似地按幾下，便開始用搟面棍“骨碌——骨

碌”來回均勻用力滾。很快，剛才還躺在砧板上的一團(tuán)面，在母親

巧手下，變成了一張張羊皮厚的面片，晾在了一旁的簸箕里。待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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里的水沸漲、只見母親把面片打豆腐似的切成幾塊，依次一塊一塊

垛疊、左手曲指掌住、右手握著菜刀，切洋芋絲似的“嚓、嚓、嚓……”

揮刀舞弄。轉(zhuǎn)眼間就成了糧店里賣出的面條，下鍋一煮，便是鮮甜

可口的“面蛇蛇”了。如果來不及切絲，就切成樹葉大的片。和少

量小白菜葉混煮，同樣別具風(fēng)味，讓我吃得吸嘴咂舌。實在沒時間

和面，就將面調(diào)成焙粑粑的糨糊，隨心所欲一坨一坨下水煮，伴著

豆瓣醬、腌豆腐吃，不知不覺，兩三碗“雞頭面湯”下肚，就什么

都不想吃了。

每當(dāng)看到母親在灶前鍋邊做面食，我就會守在那里，一邊欣賞

母親的手藝，一邊盼吃。此時母親總會勻出一小坨面，搓線似的迅

速揉成面繩，圈成蛇狀的“月亮粑粑”,讓我自己去灶火灰里烤，然

后邊玩邊吃，樂趣無窮。

端午節(jié)、火把節(jié)，面食成了我的美餐。每當(dāng)節(jié)日來臨、母親頭

晚就會用上次留下來的“面本”泡成水，開始發(fā)面。第二天，頭晚

發(fā)的一盆面就會發(fā)泡，松松軟軟的，有了蜂窩眼，用時再反復(fù)揉，

揉透了就變得有筋有骨，可做包子了。母親常做的包子有三種、即

糯米飯包子、糖包子、菜包子。面準(zhǔn)備就緒，要做餡，糯米飯是用

微不足道的臘肉炒過，糖不是切碎的紅糖，就是白糖，拌有炒香舂

細(xì)的黃豆粉，而菜就是生都可以吃、用辣椒炒熟的蓮花白。分門別

類，一坨面、一坨面，先在母親左手和右手拍掌似的翻來覆去中做

成小粑粑，最后停在了母親的左手窩掌里，右手放餡，合拍把面葉

黏在一起，再放在砧板上，小心翼翼地圓團(tuán)，包子就接二連三做成

了。我很好奇，便去湊熱鬧，但做成的包子總是薄厚不勻，沒母親

做得好看，吃起來也不像母親做的均勻有味。有時，找到雞樅，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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親也會用點臘肉炒成餡做包子給我吃，打理寒酸的生活，豐富全家

人的節(jié)日。

在母親的手下，饅頭也是我最愛吃的面食。做法都像做包子一

樣，頭晚發(fā)面，用時揉成圓木樣一斷一斷切開，用力“啪”一拍，

放入甑，蒸熟即可食之。而最令我費解的是那坨“面本”,每次做饅

頭、包子時，母親都要像留籽種一樣，留下一坨放在碗里，任其發(fā)

酵，變餿、變干、變黃，用時放在水里一泡，就可用來發(fā)面了。發(fā)

泡的面常有一股酸餿的氣息，再加點小蘇打粉，摻和著揉來揉去，

蒸熟的饅頭、包子又泡又酥，細(xì)膩爽口。因此，那“面本”不知是

從哪來的，村里人都你給我，我給你，互相傳，今年到明年，一直

都不會斷絕。直到后來，有了泡打粉，做面食再不用發(fā)面，可即和

即用，“面本”也就失傳了。

鄉(xiāng)村老家種麥子不知多少年了?麥面也不知養(yǎng)育了老家多少代

人?從小愛吃麥面的我，總想弄清“面本”之謎，曾問過村里的長輩，

誰也說不清來龍去脈，唯有母親說“面本”就像麥子是麥面的娘一

樣，是饅頭、包子的“種”。

或許，這就是最好的答案。

(載北京《華夏散文》2011 年第 1 期，獲 2012 年中國西部散文單篇獎)

◎《開在舌尖上的野花》

立春過后，霜雪少見的云貴高原滇中楚雄，風(fēng)帶著清脆的笑聲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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陽光揮舞著藝術(shù)靈性的畫筆，不知不覺就把山間的草木涂抹得五彩

繽紛。轉(zhuǎn)眼間，萬物復(fù)蘇的山野，桃花紅、柳樹綠，仿佛彝家姑娘

手里精巧的刺繡，花枝招展，構(gòu)成了一幅春意盎然的畫卷，鋪天蓋

地向村莊、河流、山崗舒展著。漸漸地，千里彝山穿上了一套春天

的花衣衫，開始與夏天相親，孕育秋天的碩果。

山，是山里人的野菜園。每年春天，是我們采花、吃花的最好

時節(jié)。山里的野花如野生的蘑菇一樣，不分你村我村、你家我家，

誰先采到便是誰的。為了搶早，多采花、采好花，我常身挎竹籃，

跟著母親，有時像蝴蝶，有時似蜜蜂，穿梭在箐溝旁、小河邊，東

奔西跑采摘野花，拿回家填肚子充饑。

山里雖然山花爛漫，可能吃的花并不多。比如桃花、梨花、杏

花之類，由于果子重要，是不能隨便采的。無數(shù)野花中，能進(jìn)嘴的

也不過就是棠梨花、苦刺花、馬桑花、金雀花、烏鴉花、大白花、

棕樹花等那么幾種。加之家家采花、人人食花，只要有花的地方就

會不約而同遇到采花的人。而通曉農(nóng)家“二十四節(jié)令”的母親，對

家鄉(xiāng)山前山后方圓十幾里地方哪里有野花、什么時候開，幾乎料如

神算。只要在母親的引領(lǐng)指點下，每次去采花，都不會撲空，總是

能及時采到很多含苞待放的花骨朵。

采花可不是容易的事，不僅要趕早，而且要跑得勤。找到花，

采摘更需要技巧。比如棠梨花、苦刺花，樹棵雖矮，但滿枝是刺，

麥粒大的花骨朵就躲在密密麻麻的刺中間，再怎么小心，每次采摘

時，手難免會被刺劃破，刺也會扎進(jìn)肉里。直到回家，母親才從針

線籮里找出針，借一束亮光，小心翼翼地和我互相幫忙，替換著挑

刺。馬桑花、大白花雖不帶刺，但樹干高，有時需要像貂鼠一樣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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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樹，才能采摘到花。有時則需要用一把長竿鐮刀鉤住樹枝，一人

拽著，一人采摘，默契配合，才能采到花。一天下來，雖然跑了很

多地方，采了很多花，拿回家撿去葉，實在是“毛多肉少”?？蔀?/p>

了嘗個鮮，把花當(dāng)菜、當(dāng)糧吃，每年春暖花開的時節(jié)，為了及時采

到不凋謝的好花，我和母親就像兩只滿山尋覓草的羊，腳不停地跑

過一山又一山。走著走著，母親就會放開嗓門唱山歌：“好花鮮鮮

好花鮮，好花開在箐溝邊，好花等著哥來采，小哥你莫嫌路遠(yuǎn)?！?/p>

也有時母親會這樣哼調(diào)子：“棠梨花，苦刺花，有女莫嫁姑媽家，

嫁了必定成冤家?！币宦繁寂埽宦窔g歌，聽著遠(yuǎn)處傳來與母親對

唱的一首首山歌，不知不覺，疲勞隨著母親悠揚的歌聲，飛進(jìn)樹林，

飛到了天上的云彩里。

采摘回家的野花，母親撿干凈用漲水短暫煮后，漂上兩三天，

待澀味淡去，才當(dāng)菜煮吃、炒吃。善烹調(diào)的母親，對每種野花的做

法也不一樣。有時是苦刺花煮蠶豆米，有時是金雀花炒雞蛋，有時

是大白花煮臘肉骨頭，各有特色，各具風(fēng)味，常讓全家人吃得舔嘴

咂舌。尤其是母親用棠梨花炒臘肉丁當(dāng)餡，做的麥面粑粑，真是一

絕，又香又可口。多少年過去，仍讓我口留余香，仿佛她唱的那一

溜溜山歌，令我難忘。

吃不完的野花，母親風(fēng)干后儲存起來。等家里哥哥娶媳婦，或

是姐姐出嫁辦喜事時為了把筵席辦得體體面面，便把那些干板菜(風(fēng)

干菜)一樣的野花，拿出來交給廚師用鮮肉湯煮后，端上桌待客，就

有了豬肉香、雞肉香的味道。正是那些野花，為貧窮的我家撐起過

很多門面。

我結(jié)婚時，因錢緊，借用單位的食堂自操自辦宴席。早有準(zhǔn)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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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母親，不僅從老家?guī)碡i肉、雞肉，還帶來了很多風(fēng)干的野花。

開席時，我才發(fā)現(xiàn)，第一次登上大雅之堂的一碗碗野花，仿佛為我

奉獻(xiàn)了一場花朵的婚宴，令很多賓客大開眼界，贊不絕口。

年復(fù)一年，花開花謝。如今身居城市，經(jīng)常出入餐館、酒店的

我，海鮮嘗夠，山珍吃遍。唯有當(dāng)年母親采摘的那些野花，吃進(jìn)肚

里幾十年，至今仍綻放在記憶的枝頭，常開不敗。

(載《中國建材報》2013 年 4 月 20 日，安徽《黃山日報》2013 年 4 月 17

日)

◎《故鄉(xiāng)的眼睛》

每次回到故鄉(xiāng)，一陣狗吠聲過后，老家的院門“吱呀”一聲被

打開。開門的人不是大哥，就是大嫂。有時，大哥、大嫂下田上山

干活去了，門沒上鎖，我隨手推開，便可見到患有中風(fēng)多年、手腳

不靈便、拄著拐杖、搖搖晃晃前來迎接我的母親。

老家的那扇院門分為兩頁（雙合門），用厚實的方木板做成。

只要人在家，門就像蘇醒的母親，睜著眼睛。家里無人，門合上，

多像閉目養(yǎng)神的母親。就這樣，日復(fù)一日，年復(fù)一年，門如老去的

母親，夜以繼日看守著那院老屋，那個老家。

在父老鄉(xiāng)親眼里，母親是村里第一個領(lǐng)取國家高齡補(bǔ)貼的老人，

我是那個小村莊“爬”得最高的人。按鄉(xiāng)親們的話說，我是村里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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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朵雞樅(蘑菇),母親是山村的一棵常青古樹。村里人都說我家坐場

好、地脈旺，那扇門的向口(方向)最好。

老家的人自古以來，不論誰家起房蓋屋，上梁豎柱，安門立戶，

都要請風(fēng)水先生瞧地盤，擇個黃道吉日，張燈結(jié)彩，燃放鞭炮，擺

開宴席請客熱鬧一番。家運不順的人家，也會請來風(fēng)水先生，調(diào)整

門向，重新安門，祈求平安。

我童年的快樂與憂傷，也與老家那扇門有關(guān)。家里來了客人，

灶房里就會飄出香味來，無比高興的我，勤快地幫母親拿筷、擺碗、

端菜?；艁y中，常被門檻絆得跌跌撞撞，差點雞飛蛋打。也有時，

人多，母親不讓我上桌，舀一碗飯菜，多加塊肉，打發(fā)我到旁邊吃。

不想走遠(yuǎn)的我坐在門檻上，一邊吃飯，一邊聽大人喝酒說話。一會

兒又跑到飯桌前，肚飽眼不飽，以添飯加菜為由，向母親多要塊肉

吃。農(nóng)忙時節(jié)，大人總是很晚才回家。我個子矮，夠不著藏在高高

門楣上的鑰匙，打不開門，只好坐在門檻上，等啊等，等到家人回

來時，饑餓的我已經(jīng)口水掛滿嘴角，昏昏打瞌睡了!

兒時的我喜歡打陀螺，經(jīng)常不熟練地?fù)]著柴刀在門檻上砍陀螺。

一個陀螺砍成，門檻已被我砍得傷痕累累。因此，心疼門檻的母親

最反對我打陀螺。認(rèn)為我打陀螺不僅常拿母親的鞋線、布條，還砍

壞了門檻，誤了拾糞的時間，是不務(wù)正業(yè)的事?？赡暧谉o知的我，

總會背著母親，悄悄跑出家門，和小伙伴們一起比賽打陀螺。有時，

我們一群娃娃玩“躲貓貓”,經(jīng)常有人躲在門后面。盡管鞋露在外面，

近在眼前，找的人粗心大意，也要好一陣才能找到，扎實繞眼。

開財門是我最喜歡的事。每年大年初一黎明前，公雞剛叫過頭

遍，全家人還沉睡在除夕的睡夢中，我就迫不及待起床，邊打開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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屋門，邊背書一樣大聲朗誦：“財門大打開，金銀財寶滾進(jìn)來，滾

進(jìn)不滾出，滾給我家滿堂屋?！眲x那間，幾枚鎳幣就會從天而降，

滾落在門檻下。一一撿進(jìn)衣袋，便成了我多得的壓歲錢。后來，姐

姐才告訴我，那些鎳幣是母親趁除夕之夜全家人熟睡時，悄悄放在

門頭上的。

門檻不僅是我常坐的板凳，也是小豬、小雞、小狗回家的彼岸。

刮風(fēng)了，下雨了，小豬、小雞、小狗就會簇?fù)碇竭^門檻、往院里

竄。若門關(guān)著，就會各自找個位置，橫七豎八擁堵在門檻旁。尤其

是蹲在門檻上的雞群，就像玩“討小狗”游戲的我們、吵吵嚷嚷。

見母親回來，又像群幼兒園的孩子見到老師一樣，蜂擁跟著母

親追直到母親進(jìn)門、分別給它們喂食，才各自離開。

天長日久，門檻被踩踏成了“凹腰豬”。按母親的話說，凹了

的門檻漏財、必須更換。可換門檻和安新門一樣重要。老家人把樹

木分為陰木和陽木兩種，陰木用作死人做棺材，陽木用作活人做家

具。而門檻必須用柿子樹、蘋果樹、梨樹之類的果木樹來做。為了

換門檻、那年秋后，母親忍痛割愛，砍倒了菜園埂上那棵柿子樹。

晾曬到臘月，才擇了日子，請來木匠，砍、錛、鋸、刨，殺雞燒香，

燃放鞭炮、把“凹腰豬”門檻換了。并由童男子的我反復(fù)從門檻上

面跨過三次之后，才讓全家人進(jìn)出。此刻，新安的門檻，新貼的對

聯(lián)，新掛的紅布，整扇門仿佛過年穿上新衣服的我，煥然一新，喜

氣盈門。

離開家、跨過大山的門檻，進(jìn)城二十多年，我不僅走南闖北，

去過澳門、廈門、天門、荊門、玉門，還登上過北京的天安門?？?/p>

最令我牽腸掛肚的還是老家的那扇院門。因為，那扇門是故鄉(xiāng)的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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睛，家的眼睛，母親的眼睛，永遠(yuǎn)望著我回家的那個方向。

(載《散文選刊·原創(chuàng)版》2013 年第 5 期、《中華活頁文選》2013 年第 11

期轉(zhuǎn)載.入選江蘇省江陰市石莊中學(xué) 2014 屆九年級下學(xué)期期中考試語文試題)

◎《一縷青煙》

天氣突然變得刺骨透心的冷。一夜之間，一場多年罕見的大雪

把云貴高原滇中楚雄覆蓋得嚴(yán)嚴(yán)實實，平時蔥蘢的樹木、山川、田

野、村莊，仿佛全身披麻戴孝，正在為死去的季節(jié)舉行一場盛大的

葬禮。

接到大哥從故鄉(xiāng)打來的電話，得知母親病危的消息，忐忑不安

的我心急如焚，驅(qū)車趕往百里之外的老家。平時車水馬龍的路上，

死一般寂靜，只有車輪轍雪的聲音在沙沙哭泣，車窗外迎面飛來的

雪花，如母親篩面似的漫天飄灑著。

跨進(jìn)家門，只見母親蜷縮在床上，由老變小了，變成個咿呀學(xué)

語的孩子，語無倫次、模糊不清。但好像我說的話她全都能聽懂，

她說的話我只能靠猜測判斷，只知道久病的母親全身筋骨疼痛，每

次回家都要幫她按摩身子。于是，我和二姐坐在母親床邊，輪流著

不停地幫母親搓揉，希望能為母親減輕一點點疼痛。就這樣心如刀

絞地、百般無奈地陪伴著久違的母親，不停地按摩著，不停地說著

話，生怕母親溘然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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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仍在呻吟，幾只烏鴉在房前屋后的樹上盤旋著，唉聲嘆氣

鳴叫著。突然間，氣喘吁吁的母親打了幾個噴嚏，口鼻噴出些血，

如一臺停止轉(zhuǎn)動的石磨，悄無聲息。我和二姐不相信眼前的現(xiàn)實，

聲嘶力竭喊母親，卻無半聲回應(yīng)。我急中生智一邊掐母親的人中，

一邊撫摸母親的鼻孔，母親停止了呼吸。又抹抹母親的眼睛，眼珠

已經(jīng)白的多、黑的少。再握握母親的手指，已不能彎曲。就這樣，

患有“半邊風(fēng)”多年的母親，嘴合眼閉，再也沒有醒來。一時間，

家里仿佛發(fā)生地震，樓房坍塌，滿屋就像外面的世界，冰天雪地般

寒冷，全家人亂成一團(tuán)。有的忙著給母親往嘴里放“含口錢”、昭

示母親到了另一個世界有穿金戴銀、吃穿不愁的口福。有的忙著“留

后”,要留點母親生前的金銀首飾或是衣物，以示后人財源不斷、厚

衣錦食。母親的一切后事，在美好的祈禱中展開。趁著母親的余溫，

我們請來鄰居。配合著給母親洗臉、理發(fā)、擦身、從頭到腳給母親

更換鞋襪、穿戴壽衣、壽帽。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給母親做護(hù)理、也

是最后一次。轉(zhuǎn)眼間，打扮一新的母親像個整裝待發(fā)的新娘，臉蓋

紅布，安詳?shù)靥稍诖采稀?/p>

人死不能復(fù)生。接下來，我們再為母親裝棺、在熊熊的火把照

亮下，七腳八手往棺材里鋪墊草席、棉花、枕頭，連抱帶提，把逐

步變得僵硬的母親放入棺內(nèi)，再用些平時母親舍不得穿的衣物塞緊、

鑲穩(wěn)、填滿，給母親蓋上紅彤彤的壽被，為母親布置了一張萬紫千

紅的床。經(jīng)過趕來為母親吊唁的舅舅家“眼蓋”(過目驗棺)后，棺

材蓋子被合上，我和母親對視的目光，在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錘敲釘子的聲音

中被扎斷，母親就像小時候和我玩躲貓貓一樣，明知她藏身之處，

卻怎么也找不到。我仿佛感覺那鋒利的寸釘不是扎進(jìn)棺木，而是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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進(jìn)母親的肉里，扎在我的心上。從此，母親那慈祥的音容笑貌，母

親那千言萬語的牽掛被扎進(jìn)了棺材，我和母親近在咫尺，卻如一堵

墻、一座山擋住了我的視線，割斷了我的臍帶。剛才還安詳瞌睡的

母親，卻變成了黑黝黝的棺材，升在堂屋里。我跪在母親的棺材前

磕了三個頭，點燃三炷香，第一縷青煙開始升騰，那是母親的化身。

透過那一縷縷青煙，母親生前陪伴我的如煙往事，也歷歷在目

飄來眼前。

我是母親身上掉下的最后一坨肉，是母親常說的“蝦尾巴”。

幼年時我很“認(rèn)生”,經(jīng)常像塊磁鐵粘在母親身上，誰也抱不去，只

要離開母親就會號啕大哭。父親愛長子，母親愛幺兒。母親沒辦法，

只好用裹背背著賴毛的我，干農(nóng)活、做家務(wù)。有時，母親把我?guī)У?/p>

田間地頭，采幾朵野花，或是摘幾個野果，捉些小蟲、小動物給我，

讓我坐在羊皮褂上，一邊玩耍，一邊看母親做活計。尤其是每天晚

上睡覺，我像頭鉆進(jìn)母親懷里拱奶的豬仔，吃著母親的“老癟奶”

進(jìn)入夢鄉(xiāng)。直到我六歲上學(xué)那年，母親悄悄用豬苦膽汁涂在乳房上，

接連幾天支招，才把我從奶頭上抹了下來。但我仍然像條戀娘的小

狗，喜歡纏繞在母親身邊。有時母親去走親戚，我總要攆路，若母

親不帶我，我就會又哭又嚷，大鬧天宮。如果母親隔夜不回來，晚

上就會莫名其妙的怕，總要約小伙伴來家里陪我睡覺，直到母親回

來，一見如故，我才風(fēng)平浪靜。

上學(xué)了，母親總會把我送到村口，一遍又一遍囑咐我：“到學(xué)

校要好好聽老師的話，好好讀書寫字，不要跟人家鬧?！泵刻旆艑W(xué)

回家，見不到灶房頂上的炊煙，我跨進(jìn)院門，就會一邊喊，一邊找

母親，直到看見母親，才心安理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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童年的我最喜歡打陀螺，常遭家里人反對，認(rèn)為打陀螺“不務(wù)

正業(yè)”,誤了拾糞、找豬草的時間。有一次，我背著家里人偷偷砍陀

螺時，不小心左手被刀砍傷，母親急中生智，迅速刮了些鍋底灰敷

在我的傷口上，再用布包扎，兩三天換一次“藥”。好長一段時間，

母親不讓我拾糞，不讓我?guī)退蛳率?，只讓我吃現(xiàn)成飯。那年臘月，

院子里家家進(jìn)行衛(wèi)生大掃除，一大堆渣渣草草就地燃燒，我和幾個

小伙伴賭嘴，看誰能從火堆上跳過去。個個都躍躍欲試，卻誰也不

敢打頭陣，膽大、不服輸?shù)奈覅s不知水深火熱，蹦蹦跳跳沖過去，

由于跑的距離短，起跳的助力不夠，后半身栽進(jìn)了火堆里。當(dāng)小伙

伴們把我救出時，我的雙腳已被燒傷，母親聞訊趕來，立即用小伙

伴的尿給我搽皰疹，然后背起哭哭啼啼的我，跑到山那邊去找赤腳

醫(yī)生。那一夜，疼痛難忍的我像一個找娘的嬰兒，哭聲不止，弄得

母親像個陀螺圍著我轉(zhuǎn)，淚水盈盈陪著我一夜沒合眼，不知什么原

因，逐漸長大的我開始討厭母親的嘮叨，開始躲避母親的目光，開

始逃離母親的“緊箍咒”?？赡赣H生怕我像一顆糖，含在嘴里怕化

了，似一只雛鳥，捧在手里怕飛了，總是盯得很緊，吃飯不見我回

家，母親就會站在大門口，像個高音喇叭似的呼喚我的乳名，喊我

回家吃飯。有時我玩過頭，晚上遲遲不回家，母親就會找豬雞似的

滿村子挨家挨戶找我，生怕我在外面受冷挨餓，惹是生非“闖禍”。

背著油鹽柴米到狗街住校讀初中以后，與母親徹底斷奶隔槽的

我，終于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，可我卻莫名其妙的想念那個以母親

為圓心的家。每個星期天回家背柴米，見到曾經(jīng)朝夕相處的母親我

卻像只離群掉隊迷路的羊，失而復(fù)得回到母親身邊，倍感親切。轉(zhuǎn)

眼間三年初中畢業(yè)，我已有母親的肩膀高，哥哥姐姐娶的娶、嫁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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嫁，家庭成員不斷增加，侄兒男女也如一茬茬莊稼不斷長大，嫂子

們的心里也各自打著分家的“窩心炮”,扒著另起爐灶的“小算盤”,

在一片婆媳妯娌不和的吵嚷聲中，熱熱鬧鬧、枝繁葉茂的大家庭被

分為四家。就這樣，生活的疙瘩把一老一小的母親和我緊緊地捆綁

在一起，分家另立門戶，相依為命。從此，我像一頭不愿上套拉車

的小馬駒，像一頭不愿上架拉犁的小牛犢，更像一只羽毛長硬的鳥，

出巢離家，從這個城市漂泊到那個城市，到處打工闖蕩，可怎么也

找不到安身歇腳的地方。我像一條背叛母親的狗，一只背叛母親的

貓，一次又一次的逃離母親，卻一次又一次失望的沮喪著回家。兒

是娘的心頭肉。那杯暖身的熱茶，那盆熱乎乎的洗腳水，那頓香噴

噴的飯菜，是母親一顆滾燙的心對我最大的寬慰。

后來，幸運進(jìn)入城市的我，結(jié)婚成家。以莊稼為友、豬雞為伴

的母親，進(jìn)城來幫我?guī)Я耸哪甑暮⒆?。十四年，目不識丁的母親

不會上防盜鎖，不會打電話，不會用洗衣機(jī)，不會用電視機(jī)遙控器，

不會看鐘表，不會看電表、水表，不會看過馬路的紅綠燈，不會……

十四年，不少朋友請我吃飯，母親總是說她缺牙沒齒的，從沒參加

過，生怕丟我的臉；十四年，母親卻背著我偷偷去撿垃圾賣錢，為

我們買些小菜，給女兒零花錢；十四年，母親不是進(jìn)城享福，而是

被親情綁架、活受罪的十四年；十四年，我看著母親的頭發(fā)一根根

變白，皺紋一條條變長變深，腰一天天彎曲變得佝僂。更何況母親

的高血壓、糖尿病、風(fēng)濕病越來越重，必須天天服藥，最后得了中

風(fēng)，生活起居不便，只好讓母親告老還鄉(xiāng)，回到老家，由大哥、大

嫂照顧?？呻x家多年已成客的我，每次送藥回家，看見風(fēng)燭殘年的

母親，拄著拐杖，扶著墻壁挪移的身影，我的心就會隱隱作痛?？?/p>